县城里好玩的地方要算碧云广场，只要天气好，总是歌如潮舞如云，兄弟姐妹跳起来，跳出了一道别样的风景。
爱生活的人，就爱跳舞。
近来，田庄稼着了魔似的，再苦再累，也拦不住他去碧云广场跳舞。田庄稼六十多岁了，一把年纪，没天赋，悟性差，学舞难。可田庄稼就是喜欢舞蹈，爱跳，跳起来就像早鸭子扑水，毫无章法。田庄稼踩不准音乐鼓点，跳三个拍节，有两个拍节都踩在他的舞伴胡桂英的脚上，痛得胡桂英喊哎哟。胡桂英便骂田庄稼，你咯家灾老倌子，你是牛养的，老踩我的脚。骂了还不算，胡桂英还动手打人。田庄稼有解放军那种风格，骂不还嘴，打不还手，厚着一张老脸开玩笑，说，胡大姐，骂是爱，打是亲，嘻嘻!胡桂英听了更来气，说，谁爱你，谁亲你，老娘不跟你玩了，你背你的板车去吧你!
胡桂英没说错，田庄稼实实在在是个背板车的。
二十年前，田庄稼才四十岁，为了养活一家子人，从乡下来到这个县城谋生。他那宽厚的双肩，结实的腰板，一身牛一般的力气，被永兴煤球厂的老板看上了，把他留了下来。
田庄稼每天的工作，就是推销煤球。他每天八点准时出厂，背着满满一车子煤球，走东街，串西巷。一路走来，他吆喝声不断——卖煤球咯，永兴厂的煤球，金竹山的原煤，好烧咯，一个顶三个，三个烧一天咯!
田庄稼卖煤球的吆喝声，声音宏亮，很有磁性，穿透了居民家的窗户。不管买主家住高地，还是住平房，他都会把煤球挑到指定地点，码得整整齐齐。挑煤球的时候，田庄稼不嫌累，还唱歌，常把“挑担茶叶上北京”，唱成挑担煤球上高楼。买主说，田师傅，我空手爬楼上气不接下气，百多斤重的担子压在你肩上，爬楼还能唱歌，你是哪路神仙啊!田庄稼说，我的同志哥，你家的楼，哪有我们乡下的山高，唱歌就是换气那样轻松呢。
田庄稼清楚地记得，他打工的头一天，碰到的第一个买主，就是他现在的舞伴胡桂英。
那天，胡桂英挪个矮凳子坐在楼梯间，看田庄稼一趟一趟地往楼上挑煤球，一个一个地码煤球。
田庄稼说，胡大姐，这大热天的，你快进屋去打电扇，挑完了，我喊你出来就是。胡桂英说，我不怕热。田庄稼后来明白了，胡桂英是在监视他，怕他少给她几个煤球，多得她几个钱。田庄稼说，胡大姐，你放心好了，你买一千个煤球，绝对不会只给你九百九十九个，少一个，你扣我一百块钱。胡桂英挪了挪屁股，一千朵玫瑰，歌里唱只有九百九十九朵，还有一朵不见了，全国的歌迷都在寻找那朵丢失的玫瑰。
田庄稼在心里骂了句胡桂英小气鬼。他码完最后一手煤球，转过身来，看了胡桂英一眼。就这一眼，让他的眼球爆出了火花。
原来，胡桂英忘记自己穿着裙子，由于楼梯间太热，便把裙摆撸到了大腿上，袒露出红色的三角内裤。
田庄稼觉得胡桂英的红色三角内裤，像一碗红烧扣肉，他不由得把流到嘴边的口水咽到了肚子里，挑着空篓子下楼去了。不一会儿，当他挑着煤球爬上五楼的时候，楼梯间只有矮凳子，没有胡桂英的身影了。
田庄稼挨了胡桂英的打骂后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，如果自己不尽快提高舞艺，胡桂英就会把他甩了，另外一个男人就会替代他，搂着胡桂英共舞。失去胡桂英，对他来说是个痛苦的事。
田庄稼没有时间练舞，他只有在中午才有空闲。员工们都午睡了，田庄稼偷偷地在厂房里练舞。
没想到，他练舞被老板发觉了。这不是件小事，老板有规矩，为了保证员工下午有充沛的精力干活，强迫员工午睡两个小时，谁违反了这个规矩，就扣谁一天工钱。
田庄稼没有想到，老板竟然教他跳舞，教他要怎样才能跳好舞。老板边教边示范，步法娴熟，动作流畅，舞姿优美。
田庄稼走过去，说，老板，没想到你是个舞林高手。老板说，多年没跳舞了，生了。田庄稼一迭连声地说，跳得好跳得好!老板拍了拍田庄稼的肩，说，田大伯，跳舞好，你一把年纪，能跳出这个样子很不错。田庄稼说，老板，我这是叫化子跌到雪地里打哈哈穷快活。老板塞给田庄稼一支芙蓉王香烟，自己点燃一支吸着，吐出一串烟圈，说，田大伯，你刚才那话不对，你爱跳舞，说明你热爱生活，人在世上走，玩生活需要勇气，过日子更需要勇气，我支持你。田庄稼吧了一口烟，赶忙吞了，说，老板，我今天犯了你的规矩，那今天的工钱……老板说，不扣了。田庄稼双手作揖，说，多谢老板!
这天晚上，田庄稼早早来到了碧云广场。他没想到的是，胡桂英比他还来得早，正跟一个男人搭手练舞。田庄稼走了过去，喊了胡桂英一声。
胡桂英听到田庄稼喊她，就停了下来，那个和胡桂英搭手练舞的男人，很懂味，知趣地走开了。胡桂英拽着田庄稼的手，从前胸看到后背，又从后背转身看前胸，看得田庄稼出了一身汗!
胡桂英说，你穿着这四大件，比拉丁王子梁思源还帅气啊!田庄稼嘿嘿地傻笑，说，胡大姐，你别逗我。胡桂英说，田大哥，你穿上这四大件，还真像个跳舞的样子，我喜欢!
胡桂英说的四大件，即:一件系着黑色蝴蝶结的白衬衫，一件黑色马甲，一件裤头系船型的黑色长裤，一件黑色燕尾。这四大件，是老板送给田庄稼的。中午的时候，老板把田庄稼叫到他办公室，把四大件搁在办公桌上，说，田大伯，这些是我以前跳舞穿的舞服，都送给你了。田庄稼拿着舞服在身上比试，说，我一个背板车的人，怕穿不出湖。老板从老板椅里站起来，说，田大伯，俗话说，人要衣装，马要鞍装，好花要绿叶相扶。一个舞者，没有舞服装饰，舞跳得再好也不打观众的眼。田庄稼听了，好像茅塞顶开，说，老板，那我拿去穿。说着，就撸着那四大件走了。
胡桂英这个晚上的心情特别好，她觉得田庄稼的舞大有长进，音乐鼓点踩得准，踩准了点子就不踩她的脚了，跳起来就有章法了。特别是穿着那四大件，还真像个跳国标的舞者了。田庄稼说，胡大姐，你还嫌弃我不?胡桂英脱口而出，不嫌弃，我要你陪我跳到天荒地老。田庄稼想起那年给胡桂英送煤球发生的事，便说，胡大姐，你其实从来就没有嫌弃过我。胡桂英说，是吗……
胡桂英烧完那一千个煤球，己是第二年的秋天。胡桂英没有挪个矮凳坐在楼梯间监视田庄稼挑煤球。直到田庄稼把一千个煤球挑完了，胡桂英也没现身。田庄稼去敲门，说，胡大姐，煤球挑完了，那钱……胡桂英说，门没闩，你进屋拿。
田庄稼走进去，站在客厅里，一张眼，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男人的遗照，不应问，胡桂英没男人了。胡桂英拿了钱从卧室里走出来，见田庄稼看墙上那张照，便说，我男人，去年冬天死的。田庄稼说，我不该看，伤了你的心。
田庄稼接过胡桂英手里的钱，转身往门外走，却被胡桂英拦住了，她说，你去卫生间洗个澡，我让你干干净净走出这门。田庄稼犹豫了一下，说，不了，我还有两板车煤球要送。
田庄稼走近那扇门的时候，却被胡桂英拉了回来，推搡着他进了卫生间……
跳舞的时候，胡桂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田庄稼那张枯瘦的脸。十多年前，她把田庄稼拽了卫生间，在田庄稼那健壮的肌肉上，使劲地捏，使劲地抠，使劲地抓。她太喜欢田庄稼身上那些健壮的肌肉了。时过境迁，眨眼二十年过去了，田庄稼由一个壮年人变成了一个老头了，他身上那些健壮的肌肉，被岁月，被板车，被煤球，被高楼，一块块地撕掉了，他身上剩下只有数得的骨头了。为了生存，他继续拿自已的骨头背板车卖煤球，想到这里，她不由得对田庄稼的同情，眼里暗含苦涩的泪水。
跳完舞，胡桂英请田庄稼吃夜宵。
在一家夜宵店里，胡桂英择一靠窗的桌子坐了，田庄稼坐在她的对面。田庄稼是个知足的人，在县城呆了二十多年了，从没有和城里女人同桌共餐过，是胡桂英给了他这种享受。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县城这个社会，成了这个社会的一员，享受着城里人享受的夜生活。他要感谢这个县城，感谢胡桂英。所以，当胡桂英起身去买单的时候，田庄稼拦住了胡桂英，自己抡着去买了单。
田庄稼和胡桂英从夜宵店出来，胡桂英却主动地挽着了田庄稼手臂，走在宁静的大街上。没有目标，没有回家，像迷路的羔羊，盲目地随意地行走，他们没有想到，又走到了碧云广场。
胡桂英说，田大哥，我们跳舞吧。田庄稼不假思索地说，跳!
午夜的碧云广场，宁静得像一池湖水。没有音响，田庄稼和胡桂英就自唱自跳，用自己的歌声伴舞。
来源：涟源新闻网
作者：梁利根
编辑：石成